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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十八歲出門遠(yuǎn)行

      編輯:王麗 時間:7/10/2024 9:19:03 AM 瀏覽:10370

       十八歲出門遠(yuǎn)行

        王海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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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十八歲那年,我考上了學(xué),雖然只是個中專生,但在我們小李莊還是第一個爺爺拿著錄取通知書看了又看,用他那粗糙的大手,小心翼翼地端詳,對照燈泡舉著看,說,這可是我們家的狀元書啊。 

      從我領(lǐng)回通知書,他就一直看,正著看,反著看,其實他根本不認(rèn)識字。

      奶奶揉揉干澀的眼睛說,咱家也出狀元郎了。

      母親看著全家人高興,也不知所措,一個勁傻笑。

      堂屋正中擺放著一個長長的條幾,條幾上面擺放著敬祖先的祭品。

      爺爺反復(fù)端詳著通知書,不知看了多少遍,然后小心謹(jǐn)慎地把通知書放在條幾上,用東西壓著,對著中堂鞠了幾個躬。

      弟弟滿頭大汗地跑進(jìn)屋嚷嚷著,我哥考上大學(xué)了!我看看大學(xué)通知書啥樣!

      爺爺上前阻止了弟弟的魯莽,呵斥道,別碰壞了,那是你哥的狀元書!

      我們村叫小李莊,以李姓居多,村子并不大,只有十多戶人家,我考上學(xué)的消息很快飛遍了全村。我們家可熱鬧了,天天都有人來道喜,好像我家要辦喜事一樣。

      爺爺是好面子的人,讓母親買兩盒香煙和一包紅糖,囑咐母親,男的讓煙,女的讓茶,說啥也不能辜負(fù)了人家的好意。

      天黑了下來,小村陷入一片沉寂,熱鬧像潮水一樣退去。

      那張通知書靜靜地躺在條幾上,爺爺奶奶好像守著供果一樣,不許弟弟亂碰,好像它是易碎的器皿一樣,一碰就壞。

      爺爺小心地從茶幾上拿出那張通知書,輕聲地喊弟弟,老二,過來,再給家人讀讀。

      弟弟放下碗想出門去玩,有點不耐煩,說,爺,我都讀了八百遍了,還讀???

      爺爺說,讀,讀一百遍也不多。

      弟弟說,一張紙就那幾個字,我都會背了!

      爺爺說,背熟了好,這是我們老李家第一張狀元書,你要好好地記??!

      爹抽著手卷喇叭頭蹲在燈光與黑暗地交匯處,發(fā)出低沉的一聲,別讀了,老二出去玩吧,我給爺爺說點事情。

      弟弟得了爹地話,應(yīng)了一聲,箭一般似躥了出去,不見了人影。

      爹猛地抽了兩口,把煙霧大口地吐了出來,對爺爺說,這幾天只顧高興哩,開學(xué)時間快到了,我們還沒湊夠?qū)W費哩。

      爺爺聽到這句話,低下頭。

      奶奶在一旁說,光顧高興把正事給忘了,可不能因為這耽誤了孩子的前途。

      爹說,孩他娘,咱家還有多少錢,都拿出來。

      母親說,你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錢啊,根本就沒有錢。上次給娘看病的錢,還欠著他舅呢。

      奶奶喚了一聲說,都怪我這不爭氣的身子骨,讓大家都跟著受罪。還不如……

      爹打斷奶奶的話,娘,你說的那是啥話。

      奶奶說,明天你去找你妹子再借點,她侄子考上學(xué),她也該出把力。

      爹說,人家一大家子人,再說人家已經(jīng)送過來五塊錢了。再要,我也張不開嘴。

      爺爺許久不說話,低著頭沉沉地說,都怪你爹,沒有給你們積攢下家業(yè),讓你們作難。

      爹說,明天我再跑著借借。

      我一直站在里間,沒有說話,這時接著爹的話說,我和你一起去借。

      爹說,不用,你就等著去上學(xué)吧。

      爺爺說,就是,怎么能夠讓我們的狀元郎去借錢呢,那太丟老李家的人。

      鄉(xiāng)村的早上,牛鈴不緊不慢不遠(yuǎn)不近地響起。另一個房間響起了起床的窸窣之聲。

      小時候我在村里是個小孩頭兒。我們一般大小的男孩有好幾個。村西有條小河,夏天,我們男孩子整天泡在水里摸魚捉蝦,打水仗。每人抱著石頭沉入水底,比賽看誰最能憋。小孩子爭勝心都強,在水中抱著石頭用力憋著氣,能多停一會兒就多停一會兒。每次我都是最后一個露頭的。為了公平,每個人都當(dāng)一次裁判。

      齊狗蛋是我們村唯一一家姓齊的,每次他都是最早一個露出水面的。為了爭勝,他抱著塊大石頭。我憋不住露出了頭,他還憋著。幾個同伴拍打著水面歡呼雀躍。我看事情不對頭,上前把他拉出水面。拉到岸邊,他吐了好多水。這家伙為了得到第一,命都不要了。

      小學(xué)五年級的那個秋天,齊狗蛋說,他有親戚在縣城,問我敢去不。我說敢。我們兩個在上學(xué)的途中跑了,跑向縣城的方向。我們走啊走啊,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,也不知道走了多遠(yuǎn)。開始,我們興致勃勃,趾高氣昂,想象著縣城的模樣,好像馬上就可以看到花花世界了。我們走一陣,跑一陣,慢慢地,我們的興致隨著時間在消退,疲勞慢慢爬滿我們的全身。我們兩個走走停停,走的時間沒有歇的時間長。我們走得又累又餓。跑到人家紅薯地偷扒人家的幾個紅薯??吹侥羌t紅的紅薯好像看到元寶一樣。拿著紅薯用衣襟包著轉(zhuǎn)了幾下,連皮也沒有剝,就啃了起來,紅薯汁從嘴里溢出,好像蜂蜜一樣。當(dāng)然那次我們沒有并能夠走到縣城,就被家人找到,回到家我們被家人狠狠地揍了一頓。

      因為學(xué)雜費問題,我沒有了玩耍的心情。一夜之間好像長大了許多,仿佛明白了什么,以前的天真突然消失了。

      爹白天出去借錢,像是干了一天很重的活兒,像是很疲憊的樣子,腳步也軟塌得邁不開步子。

      夜幕降臨,弟弟放下碗歡快地跑了出去。我待在屋里看書,眼睛盯著書,耳朵卻支棱著。

      爺爺問爹,借到了嗎?

      爹沒有說話。

      聽見聲音,我起身走到門口,從門簾縫中看到,爹笨拙地從口袋里掏出幾張紙幣,交與娘。

      娘淬了一口,用手沾著唾沫,十分緩慢地數(shù)著幾張紙幣,數(shù)了一遍又一遍,就那幾張紙幣,數(shù)了好幾遍。抬起頭看看爺爺,又看看爹,說,還差些。

      爺爺問差多少?

      爹不說話,卷好喇叭頭,悶著頭猛抽著煙。

      娘說,還,還差幾塊。

      半天沒說話的奶奶說,要不明天把我的棺材賣了。

      爹抬起頭說,那可不行,說出去我還有臉出門。

      爺爺也不再說話,和爹一樣悶頭抽煙。

      娘說,咱家也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可賣呀,這可咋辦呀?

      屋內(nèi)一片安靜,安靜得只有燈泡發(fā)出呲呲的聲音。

      半晌爹說,不行,明天我去把糧食賣些。

      娘吞吞吐吐地說,我們家的糧食本來就不夠,再賣我們吃啥。

      爺爺說,先把孫子送去上學(xué),到時再說。

      第二天一早,爹拉著車子去集鎮(zhèn)上去賣糧食。

      走到村口,碰到齊狗蛋他爹,問,老李,你這是干啥?咋這時候賣糧食呀?

      爹結(jié)結(jié)巴巴說,這不是孩子上學(xué)急用錢嗎。

      齊狗蛋他爹說,你們家本來糧食就不夠,你賣了,一家人咋過呀?

      爹紅著臉,好像犯了錯的孩子,說,沒辦法先顧孩子上學(xué)。

      齊狗蛋他爹說,老李你這個人,有事就愛悶在心里,也不言語一聲,。

      齊老爹是一個木匠,四里八鄉(xiāng)打個家具什么的,家里相對寬裕些。父親木訥不善表達(dá),見齊老爹這樣說更不好意思,臉紅得像喝醉了酒。

      齊老爹說,我一猜就知道是侄兒上學(xué)的事,還差多少?

      父親好像有什么丑事被人發(fā)現(xiàn)了一樣,吞吞吐吐就是說不出口。

      齊老爹說,你這人真是磨嘰,還差多少?看我能不能幫上忙。

      父親好像害羞似地低下頭說,還差幾塊。

       齊老爹說,咦,我以為多少呢,看你作難那個樣。侄兒上學(xué)是大事,可不能耽耽誤了。

      父親抬起頭來說,你你……我我……

      齊老爹說,別你你我我了,你把糧食拉回去,我回家給你拿錢去!

      爺爺在飯桌上對全家人說,咱家人都要記著人家的好,不能忘了人家?guī)瓦^我們。

      我努力地點點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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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報到的日子一天天臨近。

      爹對我說,我打聽好了,明天供銷社進(jìn)城拉貨,我已給司機打過招呼,明天一早去供銷社坐車。

      母親看了看父親,問,有座嗎?

      爹說,供銷社有幾個人進(jìn)城,咱坐車斗里。

      母親還想說什么,爹不耐煩地?fù)]揮手說,別啰嗦了,給孩子收拾東西吧。 

      爺爺不知道什么時候過來的,對母親說,把該帶的都帶上,別到時候缺這少那的。

      母親點點頭,低頭給我收拾著東西。衣服被子褥子牙刷牙膏毛巾臉盆秋衣秋褲棉襖都往里塞。

      我看著鼓囊囊的包裹,說,我又不是不回來了,什么都帶。

      母親說,那么遠(yuǎn),回來一趟不容易,還是一次帶夠。能不回來就不回來,凈花錢。

      第二天一大早,父親早早把我叫醒,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,問走這么早嗎?

      爹說,咱搭人家的車,不能讓人家等咱,早點過去。

      母親已做好飯,其實就是鍋餅和玉米糊。

      我吃了一個餅,喝了一碗糊。

      母親又拿一個餅對我說,帶上,路上打個尖。

      我和爹早早地來到供銷社門口等著。

      不知道等了多長時間,汽車才開出來。

      爹不住地?fù)]舞著手,車哧地一聲停在我們面前。

      爹忙摸出一盒煙,掏出一根遞給司機。

      司機接過煙叼在嘴上。

      爹慌忙摸出火柴劃著,給司機點上。

      司機猛吸一口,慢慢地吐出煙霧,煙霧在爹頭上繞來繞去。

      爹又把那盒抽出一根的煙,往司機手里塞。

      司機嘴里叼著煙,嗚嗚地說,老李你見外了。上車吧。

      爹扭過頭推我一把說,快上車。

      我扒著車幫上了車,爹把我的包裹遞給我,他也上了車。

      汽車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跑著。

      爹叮囑我,扒著車幫,別碰著。

      爹很驕傲地說,汽車就是跑得快啊。聽他的語氣,好像這個汽車是他的一樣。

      汽車顛簸地跑著,像一個跛腳的漢子,跑著跳著。

      我站在車斗里,像被人推來推去,身體始終不能安靜地呆一會兒。

      爹用手?jǐn)堉业暮蟊?,車的顛簸讓他的手幾次碰到車幫,而我的身體在他的護(hù)衛(wèi)下,沒有磕到車幫,他的手成了我身體的緩沖。

      我們到達(dá)縣城時,已經(jīng)過午。爹謝過司機,抬頭看看天,日頭已經(jīng)偏西。我的肚子咕咕地叫,眼巴巴地看著爹。

      爹說,知道你顛簸了一路,早就餓了。他從內(nèi)衣口袋摸出一個玉米餅子,讓我吃。

      我看了看餅子,不想接,可手卻不由自主地伸過去,接過那又黃又硬的餅子。

      爹看著我說,吃吧,小孩子不抗餓。

      在家天天吃玉米餅子,早就吃煩了。可今天我覺得它卻非常親切,又甜又香。

      爹拿著一張紙條,上面寫著親戚家的地址。爹見人就問,xx街道咋走,不停地問。終于在縣城一處小巷里,找到了親戚家。

      表姑問爹,表哥,你們吃午飯了嗎?沒有我給你做。

      爹低著頭說,吃過了,別忙活了。

      我看著爹。爹拉了拉我的手說,把東西放下吧,別老背著。

      表姑上前接過包裹,往里間偏房走。

      過道十分狹窄,表姑背著包裹閃著身子過去。里間有一張并不十分寬大的床占據(jù)大半個房間。

      表姑把包放在床上說,表哥,你們今天晚上就委屈一下。晚上咱們一起吃飯。

      爹木訥地應(yīng)著,給你們添麻煩了,明天我就回去了。

      表姑說,好不容易進(jìn)趟城,多住幾天。

      爹說,家里一堆事情,要不是小輝第一次出門,我也不會進(jìn)城。幾十年都沒有進(jìn)過縣城。上次進(jìn)城,還是你出嫁,我送你,來過一次。

      表姑說,就是,我出嫁,還是表哥你送的。

      晚上爹和我躺在并不寬大的床上。爹往外挪了挪,對我說,往里來,別掉下床。

      我看他都快掉床了,還讓我往里睡,他越讓我往里睡,我越往外睡,結(jié)果床中間空出一條小小的界河來。

      爹說,你這孩子,從小就不聽話。叫你咋著你偏犟著來。爹絮絮叨叨又說起我的事情。說,我小時候不知道學(xué)習(xí),整天和一群小孩上躥下跳,逃課下河摸魚。

      有一次因為考試時,我考了45分,那是我今生考得最低的一次。老師把爹叫到學(xué)校,把考試卷交給他。爹二活沒說把我領(lǐng)回家,給我一把鋤,命令道,走,跟我下地去。

      娘說,他爹,孩子還小,別累著。

      爹說,都十幾歲了,還小。像他這個年紀(jì)我啥活都會干了。他既然不想上學(xué),就下地干活去。老李家不養(yǎng)閑人。

      走就走,農(nóng)活有什么好干的,莊稼活不用學(xué),人家咋著咱咋著。我不服地扛著鋤頭,跟在爹后面下了地。

      爹做了示范,這樣鋤,鋤的是草,不是玉米苗。

      我說了一句,我認(rèn)識玉米和草。照著爹的樣子鋤了起來。哼,這有什么學(xué)的,一會兒我鋤了幾米遠(yuǎn)?;仡^看看爹,還在后面不緊不慢地鋤。

      小孩畢竟是小孩,沒多長時間就沒有興致,鋤兩下,歇一下。

      爹仍然是不緊不慢地鋤著,時不時地彎下腰拔下草。不知不覺地鋤到我的前面,還時不時回頭訓(xùn)我一下,又鋤著苗了,看仔細(xì)了。

      我早已沒有當(dāng)初的興致,只想早點回家。

      爹已經(jīng)鋤到地頭另起一趟。

      我不時地擦著頭上的汗,手上不知什么時候磨了兩個泡。用手帕包著,不敢用力,渾身沒勁。亮閃閃的日頭高高地掛在頭上,好像一只巨大的燈照著我。我一會兒抬頭看看日頭,它好像釘在原地一樣一動不動地盯著我。不知出了多少汗,擦也擦不完。地里沒有一絲風(fēng),困乏好像無數(shù)螞蟻一樣爬滿全身,我看看爹,可爹并不看我,他仍然是不緊不慢地鋤著,一趟又一趟地鋤著。我還是下鋤的那一趟,我一點都不想往前鋤,可是爹不說話我也不敢走,只好鋤一下歇兩下,一會兒捶捶腰,一會兒搓搓手。好不容易鋤到地頭,扔下鋤頭,坐在草地上就是不想起來。

      爹看也不看我,只管鋤著。

      我歇了半天,看看爹還在鋤。

      我無奈地拿起鋤,有氣無力地鋤著,只盼著日頭快走。我又饑又渴,一點都不想動。站在地里半天不動鋤,一站就是半天。

      爹不緊不慢地鋤,并不看我,也不說我。

      我拿著鋤好像拿著千鈞棒,就是舉不起來。鋤一下,就像雞叼食一樣鑿一下。

      亮閃閃的日頭已經(jīng)偏西,我還站在地中間挪不動步,遠(yuǎn)遠(yuǎn)地望著爹。

      爹又鋤到了地頭,彎腰撿起一塊石頭刮刮鋤面,站起身喊了一聲,回家吃飯。

      我像得到大赦一樣,身上突然有了力量,扛起鋤頭就走。從那以后,我開始自覺地學(xué)習(xí),上課也認(rèn)真聽講了。

      爹側(cè)著身說,農(nóng)活不是好干的,要不咋有那么多人都要躍出農(nóng)門呢。

      我裝著睡著的樣子,并不接爹的話,我知道爹在說鋤地的事。

      他翻過身說,你很爭氣,為老李家爭了光,咱家?guī)状统隽四阋粋€大學(xué)生。

      我忍不住地說,不是大學(xué),是中專。

      爹說,都一樣,只要考上學(xué),你以后就不用鋤地了。

      不善言談的爹那一夜說了許多話,好像要把前半輩子沒說的話,都說了出來,要把我們家所有的事情,都說給我聽。

      爹還在說著,我卻早已困得不行,不知不覺地睡著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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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作者簡介

      王海洋,男,公務(wù)員,現(xiàn)已退休,愛好讀書,愛好學(xué)習(xí),愛好寫作。河南省作家協(xié)會會員,河南省報告文學(xué)學(xué)會會員,駐馬店市作家協(xié)會理事,遂平縣作家協(xié)會主席。在《河南日報》《散文選刊》等報刊雜志發(fā)表作品一百多篇,著有散文集《潔白的槐花》。退居二線以后,仍執(zhí)著于文學(xué)事業(yè),對文字的積累和生活的感悟日漸豐厚。